【譯:昌明】
差不多兩年來我一直沉默,從世界退回黑洞。
這過程總是慢慢開始,抑鬱症會不知不覺間找上門。每次說話,逐漸失掉信心,失去自信 。每次跟人爭論,或被人輕率對待,這些言行不僅看得到聽得見,也感覺得出來。丘吉爾把自己的憂鬱沮喪稱為黑狗,現在這隻狗低聲吼叫了。真想躲起來。
前一年,一切似乎要分崩離析。我的家人突然好像充滿怨氣,各不相讓,鬧得不可開交。我的工作關係變得很緊張,滿以為會實現的承諾一一落空。每次有人向我發脾氣,都會痛在心頭;每次有人奚落我,詛咒我,都像往心裡刺上一刀。正當我最需要朋友時,朋友似乎都變得遙不可及,令我不敢打擾。人人都忙著過活,人人都忘記了我。
香港已在我四周捲起一場風暴。外面的政治氣候變得惡劣不堪。
我這家園與中國大陸根本不同,不但發展互異,經驗有別,價值取捨更不一致。我一家的身份是華人,這不是出於政治原因,也跟百年割讓的恥辱歷史無關,而是按照我家的語言、傳統和籍貫而確定的。我們像許多人一樣,相信香港對北京最大的好處,就是成為大陸政治和社會改革的示範,藉此彌合中國長期以來的分裂,在適當時機與台灣統一。這是我從小教養所相信的中國夢。
「基本法」是建基於「一國兩制」的原則,以「港人治港」作為憲法保障,使我的家、我的生活方式,還有賴以維繫的各種價值觀及制度,直到2047年都能保持不變。只要北京能依照法律並符合港人利益正確行事,似乎沒甚麼理由認為香港和中國不能求同存異,讓我的家園既保留自身特色,也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。其實「基本法」已有條款規定香港發展民主制度,這樣才可完全擺脫殖民主義的枷鎖,讓香港融入中國。
然而,至少從 2014 年開始,「基本法」就經常被人公開扭曲。中共對本港憲法的(重新)解釋,推翻了法院的裁決。經營「禁書」的書商被失踪,而更重要的是,事件被大肆報導,似乎想殺雞儆猴。司法獨立受到建制派和警方挑戰.「外籍」法官被人在報章示眾,政府卻連一聲反對也沒有。
沒有「基本法」,我們這些香港人就失去唯一合理合法的平台,這平台不是為了捍衛民主理想,而是為了擁有更根本的一份尊嚴,可以主動認定香港是吾家,自願認同中國人的身份。
2014年後,我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政治把戲。一種不講理、沒自由、好侵略,歧視其他種族、排外仇外的權術。我認為那是不文明社會的權術——仇恨的權術。這不是伴我長大的香港人的政治信念。
我第一次自問是否還要信任警察。我不能再把政府公告視為中立文件。這不是我杯弓蛇影,而是我親眼見到的事實,有證有據。
到目前為止,這種滿腹怨毒的政治手法,為禍極大,能撕裂人與人的互信,其害處卻甚少人提及。我在香港長大,對這點感觸尤深,因為和我一同成長的人,現在都已離開。我認識到人際關係有很多局限,我失去了對人的信任。
我知道我的存在已離不開政治。看著我長大的「世叔伯」都告訴我,我和我一家人都不屬於這地方。我們不完全像華人,我們與外籍人士接觸太密了。我們不僅面孔看起來是異類,想法也是另類。
我發現我關心的朋友都不想談論這個家園所發生的事。他們就是不想知道,這令我深感痛苦。我發現有許多友誼不是基於互愛尊重,而在於我打網球有多好,我只是個玩伴。
我心中曾以為是深厚私交的人,背後竟有一張我不熟悉的面孔,這張面孔現在卻不想認識我。這是一張醜陋怯弱,自私自利的臉,流露出令人厭惡的特權。